在香港看京戏
今日推送之《在香港看京戏》,录自《梨园集》,作者为程乃珊。程乃珊(1946-2013)是著名的作家,上海人,作品有《蓝屋》、《穷街》、《女儿经》、《金融家》等。幼时随家庭迁往香港生活,上世纪50年代回到上海定居,直到1990年才重返香港发展,这篇文章就是她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于香港所作。程乃珊的祖父与外祖父当年都是银行界人士,颇嗜京剧,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,也受到了不少的熏陶,该文写出了她对于京剧的认识、理解与感悟,道出了她作为一个“外行”对这门艺术的情感与担忧。
来港4年,倒也正儿八经见识过两次京剧盛会:一次是上海京剧院来港演出,一次就是纪念梅兰芳诞生100周年的京剧盛典。
笔者的外祖父和祖父,都是京剧发烧友。他们生前都服务于上海金融界,那时同业之间的社交应酬,不似如今去“酒吧”喝上几杯或卡拉OK唱几曲,而是在饭后茶余,去戏院看京剧甚或三两好友玩票谈戏,自娱自乐,谈戏谈生意又谈人生。故而家中一度有梅兰芳、孟小冬、言慧珠等唱片无数,还有不少解放前的京剧杂志……然说来惭愧,这样的背景令我对京剧的认识仍然近于戏盲,只有外行看热闹的水平。然而即使外行看戏,只要全情投入,竟也能从中看出许多舞台内外的人世浮沉。
程乃珊旧影
说来也奇,在香港看京戏的观众,十有八九竟是老上海,一踏入新光剧场,即满耳的是吴侬软语,且那些上海话是50年以前我祖父辈常用的上海话,恍惚之际,真有时光倒流50年的感觉。
见不少老上海观众,男的西装革履,太太们有的还穿上旗袍套装,其隆重和正式,有如西方人之听歌剧。观众中还有不少呼朋唤友的。俗话说;人生何处不相逢。许多年不见的老友,不约而同地在剧场见面了。笔者也不例外,在其中见到不少自祖父母谢世后,便渐渐疏于往来的老一辈亲友。倏忽几年,他们似又老了一截。85岁的蔡老伯无限感慨地对我说:“当年,我们和你祖父一起玩票唱《空城计》,休息时你祖父来后台探班,竟怎么也认不出你阿爷,皆因你阿爷反串演了一个扫城门的丑角……现今,我莫说唱戏,走路都要拄拐杖了!”
老上海们一句“想当年,在卡尔登看梅兰芳的洛神……”包含着多少的无奈和惆怅……
梅兰芳本身,就代表着一个时代,
那个时代,至少我听说是个歌舞升平、经济繁华的时代,或许表面上如此。
那时,上海滩上京剧票房林立,票友之多,超过北京。
《洛神》梅兰芳饰甄宓
北京虽说是京剧的发源地,但京剧的名角如不在上海跑过码头,就有如艺术家没去过巴黎——在修行上总觉得缺那么一点。
上海林立的票房,不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京剧名角南下献艺,促进了南北艺术交流。更因不少票友本身文化水准较高,在文学、戏剧声腔等方面各有专长,因而在培养人才、扩大专业、发展艺术流派等方面,确起了重要作用。
海派文化本身是上海文化的一大特点,其特点是兼容,普及和强化视、听的直接感受。
京剧也有京派和海派之分。
笔者认为外行人不敢多言,但似海派京剧的特点,是除注重唱、念、功等台上功夫外,在化妆和动作上,更努力取悦观众,力争做到雅俗共赏。
我想,这或许也是得自上海票房的创意吧?
我不敢讲梅兰芳是否海派京剧的创始人,但我确知,上海人在四大名旦中,特别钟情梅兰芳。
梅兰芳代表一个时代,那个时代,中国的农业社会文化气息似更浓厚,因而传统文化在民间也更普及。在京剧的研讨会上,港岛京剧专家包幼蝶老先生就举了个生动的例子:戏院散场了,一位离场观众余兴未尽,竟在黄包车上伊伊呀呀又哼起来,岂料那位黄包车夫扭头纠正了他的唱腔:“先生,你这里唱走板了!”
有如今日的明星必定要会唱歌,那个时代的明星如胡蝶、程之、阮玲玉及赵丹、舒适等,则都会客串唱京剧。可见当时京剧在社会的普及及活跃。
梅兰芳代表一个时代,那个时代甚至造就了一句上海俚语:XX向来是出名的“梅兰芳”,老牌迟到的。
这里的梅兰芳有两样解释:梅兰芳——慢来方。
另一种解释是,因为梅兰芳是名角,故而他的戏总是压大轴,按例总是放在最后一个。
这批怀着“想当年”的老上海观众,与其说是来观摩一场京戏,更不如说是来重温一个时代。至少在我是如此。虽然,我只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一个背影。
京剧专家包幼蝶先生,在上海时与少年时的笔者是邻居,年少时我也不懂什么是票友,只知包家伯伯全家都喜欢京剧,包括他的儿子,都是在戏曲学校任教的。在“文革”前私宅尚不能被骚扰查抄之时,包家几乎晚晚丝竹绕梁。
包先生在1949年前是某银行经理——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,京剧似一直与钱银业界人士关系密切,此次热衷筹备纪念梅兰芳诞辰百周年京剧汇演的李和声先生,亦是众所周知的港岛钱银业名人。或许,起始宫廷的经典剧种京剧,确实是需要有一定的财力来扶植和支持的。自然,光有钱,缺乏热忱,就是赔上千亿万亿,也是徒然。
包老先生曾师从梅兰芳学戏,是上海滩上有名票友。或许是作为一种惩罚,包幼蝶先生一度被分配到一家小百货公司做售货员。银行大经理做售货员,在那个荒唐的年代,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。常见包家伯伯身穿烫得笔挺的西装短裤,配着长统羊毛袜,一派英国绅士模样,站在钢精锅的柜台内,笑眯眯地服务态度倒不错,更常见他用一手漂亮的毛笔正楷写着:新到搪瓷广口杯,每双价XX……现在想来,真是一种人才和时光的浪费!
包幼蝶举家在10多年前来港定居,并教授京戏。谁能想到,在远离故乡的香港,所谓广东人天下的地方,反而获得尊重。他的学生应接不暇,他成为香港公认的京剧专家和新闻人物。常有他的动态见于报端。
包幼蝶旧影(顾云兴摄)
那次在纪念梅兰芳百年座谈会上,又重逢包幼蝶老先生,10多年未见,想来他应年近80了。但见他步履有些许蹒跚,猛一下,他不记得我了,我便缓缓道出他“卖过钢精锅”的那家百货公司名,再报出我外祖父的名,他长长一声“哦”!他们这代人,一声短短的叹息,包含着多少屈辱、冤枉和艰难!而这一切竟也未能消磨包老先生的生活情趣,他仍能活得那么健康,终于等得云开见天日。在耄耋之年,包老先生能重拾心爱的专业,致力推广发扬京剧艺术,真是可贺可嘉!
惜外祖父未能等到改革开放的今天!其实在五六十年代,京剧在上海曾再显过光彩。
在上海戏曲学校内,有一蒙古包式的实验剧场,常由戏曲学校学生在此实验演出,今日许多著名的京昆演员,都是从这个小剧场走向大舞台的。
年少时外祖父常带我去那里看京戏,只是年少的我,才低气高,言必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,总以为京剧是一般遗老遗少才欢喜的玩艺,辜负了外祖父的一片良苦用心。
记得在我任教的杨浦区一偏僻地区的中学,有一个老师是京剧发烧友,每次学校有什么联欢会,他的京剧清唱总是不可缺的。这位教师同事并非出自什么京剧世家,只是纯粹业余爱好,夫妇双双自大学时代起就迷上京剧,不知他现在还保留这个爱好吗?由此也可见,京剧一度的普及与深得人心。
我不是有意贬薄当今热衷校园歌曲的大学生,但我实在认为,长期在学校中忽视古文及毛笔字等传统文化教育,也造成今日在大学生中对京剧的隔膜和不解。
现代繁忙的工作压力和节奏,已不可能再现当年票房林立的盛况,就是在香港的几个票友,大多也是上了年岁家有资产的、时间和经济都比较可以自由调配的一族。
真正的艺术一定是从艰难中诞生。
又必将在金钱中取得呵护和长存。
凡能赚钱谋利的,可以是文化品,但不能称为艺术品。
看到一篇《台湾京剧的黄昏岁月》,台湾军队为了削减预算,裁撤了原来由其供养的国剧(京剧)团,京剧界由此引起的抗争甚至惊动了李登辉,但他也仍难扭转此局!
现实就是这样残酷!
香港钱银业界巨子李和声那日一字一句对笔者说:“凡是对振兴京剧有利的,你尽管提出(当时笔者正带着一由李和声资助的内地摄制组拍摄此次盛会),我来掏钱就是了!”说得毫不矫饰,有人可能还会嫌俗气,但那股对国剧的关切之心,明明白白。
改革开放以来,大陆也涌现了不少“富人”,如大家都能实在热心地扶植一门艺术,那真是功德无量!
(《梨园集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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